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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街:转角处的邂逅——1939年庞薰琹艺术趣味摭谈

2013-10-11 03:19:00来源:庞薰琹美术馆点击:7191
活动时间:2013年10月11日
活动地点:常熟美术馆报告厅
文/孙  彦(庞薰琹美术馆特聘研究员、常熟理工学院艺术学院副教授、美术考古学博士)
 



青云街是昆明的一条普通的路,1939年春庞薰琹与家人搬此居住。历经一年多的颠沛流离,伴随着战争的隆隆炮声,庞薰琹从北平逃难到上海,不久又赶赴庐山与北平艺专的师生会合,在沅陵短暂停留之后,又迁到了昆明。这一路的逃难,生存是最大的问题,尽管每天与“ 艺术” 为伴,但是庞薰琹的创作热情却被苦难与战争的阴影所遮蔽,除了画抗日宣传画和上抗日宣传画课之外,《杯花》是当时仅有的一幅小画。40年余后,偶然在壁橱里发现了《回忆沅陵》,他在背面写道:“ 1938年在湖南沅陵,那里风景很好,特别是沅江晚霞非常好看,但是,那时没有心情画风景,学校闹风潮。这是几年后在成都时凭记忆画此以作纪念。1982年找到的这幅画,也是文革后余生的。” [1]
时代赋予了这个西南城市一种特殊的魅力:当时中国的很多文化精英、社会精英纷纷聚集于此,被民族命运裹挟着的个人经历似乎都成了日后故事的经典,昆明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城市,而是一个交织着思想与浪漫、斗争与生存的“ 大后方” 。

时局动荡中的短时宁静使庞薰琹在青云街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朋友。青云街的房屋是著名学者杨振声转让给庞薰琹的,与雷圭元各住一边厢房,卧室在楼上,下面是工作室。青云街对面的楼上是沈从文的工作室,庞薰琹常去聊天。对庞薰琹这位前卫艺术家来说,朋友陈梦家的出现具有非常不平凡的意义。
当时的陈梦家是一位年轻的文化学者,专攻古文字学与考古学,因此收藏有很多关于古代文物艺术品的书籍。他们每次交往,庞薰琹总是可以获得几本令他痴迷的书,痴迷的原因是书中的每一种纹样都具有深刻的文化魅力。深沉而博大、优美而崇高的中国古代艺术,在这个民族危亡的时代更加赋予了一种数千年积淀的力量与魅力,给了他强烈的心灵冲击。从过去庞薰琹的经历来看,他对中国的民族艺术形式、中国传统的艺术精髓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认识。早在1932年倪贻德执笔的《决澜社宣言》发表时,庞薰琹在回忆录中就坦诚的表示:“ 中国绘画的发展前途对当时的我来说,几乎是迷迷糊糊的。” [2] 多年来苦苦思索悬而未决的绘画问题,在面对古代艺术催化剂般的作用下,迅速分解,又迅速化合,一扇通向艺术未来的光明之门在庞薰琹面前豁然打开了:毋庸置疑,这次在青云街与中国古代艺术的偶然邂逅,是庞薰琹艺术趣味发生重大转折的契机,在某种意义上,这次转折对未来中国艺术发展趋向的影响之大也是庞薰琹始料未及的。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这位当年曾在上海洋画界因决澜社而影响中国画坛的先锋艺术家,其艺术趣味的转变不是突然的心血来潮,研究中国自己的艺术是他十年前放弃巴黎而回国的主要原因。虽然几年前,他研究过中国传统的画史和画论,但是那还不是他所需要的中国艺术,真正的中国古代艺术只有到了青云街才得以睹其真容。庞薰琹如获至宝,一面看书,一面临摹纹样。影响深远的《中国图案集》就是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之下诞生了。
这是一次全新的创作:从商周到隋唐时期的艺术品,在庞薰琹的妙笔之下,数千年来从未之见。《中国图案集》的主要题材有汉代画像石与画像砖的出行图、龙纹、天鹿纹、伏羲女娲仙界图、人物故事图、建鼓舞图、乐舞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图、祥瑞图、仙人图等;青铜器纹样的凤鸟纹、夔牛纹、蟠螭纹、蟠虺纹、饕餮纹、夔龙纹、蟠龙纹等;玉器纹样的鱼纹、鸟纹等;唐三彩的鸟纹、凤凰纹、马纹、骆驼纹、具装马、舞马等。
面对这些无比精彩的民族艺术,受西方文化及西方艺术影响极深的庞薰琹,以一种近乎直觉的创作,大胆的把纹样从器物中剥离出来,把器物中的纹样部分作为创作的对象,给传统纹样赋予了完全独立的审美价值。此外,西方艺术的表现方法与技巧、色彩与构成、极具现代意味的形式感,更加给这些传统纹样以层次丰富、表现手法多样、视觉感受新鲜的特点,庞薰琹一直所追求的绘画平面化和装饰性在这里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中国图案集》使中国的古代艺术以一种近乎传奇的方式获得了重生。挖掘历史深处的文化内涵、表现民族艺术的精神、激励国人坚韧的抗战意志是那个动荡年代赋予艺术家的光荣使命。抓住历史机遇的人是未来的成功者,反之,则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历史已经证明:它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除了丘堤之外,青云街的邻居沈从文是最早看到《中国图案集》并鼓励与赞赏庞薰琹以独特视角与技法来表现中国古代艺术的人。几乎同时,另外一个因昆明而载入历史教科书的著名文化学者、诗人闻一多也出现在庞薰琹艺术趣味转变的关节点上。
当时,闻一多正在积极筹备演出曹禺的《原野》,他有时来青云街找雷圭元,商讨布景的问题。闻一多顺便来看庞薰琹,观赏了他的新作《中国图案集》和《地之子》、《路》等油画作品,惊讶于庞薰琹作品震撼力,对其大为赞赏。几天以后,闻一多亲力而为,借罗隆基家的客房,为庞薰琹布置了一个小规模的展览,期间还举行了一次茶话会。这的确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这次茶话会完全是一次流寓昆明的著名学者的雅集,他们是曹禺、凤子、孙毓堂、梁思成、林徽音、朱自清、梁思成等人。闻一多的隆重推介,使庞薰琹在学者云集的昆明获得了不期而至的赞誉、欣赏和推崇。
《中国图案集》以其深邃的文化内涵、特色鲜明的民族艺术形式、无比强烈的视觉感受均给予了观者深深的震撼与思考。在抗日救亡的时代背景下,古代艺术的雄健自强、大气磅礴的积极进取精神无不感染着看到它的每一位文化精英。由于《中国图案集》独特的艺术面貌,庞薰琹与众多知名的文化学者建立了友谊,不久,梁思成、林徽音、梁思永引荐庞薰琹进入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研究古代艺术。

庞薰琹图案的“ 机缘” 接踵而至。杨振声时任西南联合大学常务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中文系教授,与庞薰琹关系密切。有一次,杨振声邀请庞薰琹参加西南联大的一次宴会,并要求庞薰琹把《中国图案集》带去,大家传观后纷纷给予赞扬,其中一位学者说:“ 这样一比较,毕加索算不了什么。” [2] 这样的比较虽然有过誉之嫌,但是庞薰琹对中国民族艺术的再创作,的确以他独有的犀利视角穿越了中国传统艺术的最深处,无论是从创作方法还是创作思想来看,都是前无古人的尝试,彰显了他的卓越的艺术才能。其实,庞薰琹的艺术才能早在归国后不久就以其新颖独到的创作得到了艺术界的关注,被誉为“ 中国现代绘画之新倾向之代表者” [3] 、“ 现代国内艺坛上稀有之天才” [4] 。天才遇见了勤奋,其结果就是《中国图案集》。
经过文化界和教育界诸多名人学者的推崇,庞薰琹的艺术声誉无疑超越了决澜社的影响范围,这时,他不再是一个游法归来、激情四射的青年画家,也不再是一个仅仅局限于上海画坛的区域性画家,而是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内、在一个更高的话语平台上、在一个众多文化精英聚集之地,充分展现了自己创作才华的艺术家和艺术思想家。山河破碎时的偏安一隅似乎预示着庞薰琹未来的艺术成就和艺术事业的巨大发展空间。

龙头镇,离昆明城约二十多里,文化精英云集,在当时也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梁思成与林徽因夫妇也居住于此,他们亲自设计并监造的房屋还保留至今。庞薰琹任职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在桃园村,为了工作方便,他从青云街搬到了瓦窑村,与古生物学家杨钟健共同租住村里的袁家花园。瓦窑村位于龙头镇与桃园村之间,距离两里多路。碰到雨天路滑,这样的泥土小路非常难走。庞薰琹回忆说:“ 幸而我在湖南时买了一双老牛皮的钉鞋,雨天我就赤脚穿钉鞋,我在云南时没有穿过袜子” [2] 。可以想象:一个穿着长衫,光脚穿皮鞋的艺术家,在泥泞的道路上蹒跚行走的景象。
历史真是一位无所不能的精灵。当时,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有不少人才,有李济、郭宝钧、夏鼐、王振择、吴金鼎、曾昭燏等,这些知名的文化学者,现在居然都成了艺术家庞薰琹的同事和老师。在这里,艺术历史的绚丽画卷在庞薰琹面前渐渐展开了:从陈梦家处获得青铜纹样的资料,从王天木处获取了汉代画像砖与画像石的纹样资料,从吴金鼎处获取原始彩陶方面的资料。梁思永还带庞薰琹看殷墟出土的玉器、青铜面具等文物。此外,北京图书馆的珍贵的古籍善本也藏在庞薰琹与王天木的工作室中。大量的考古资料和文献资料为研究传统装饰纹样创造了极为便利的条件。对一个先锋艺术家来说,这样的读书机会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考古学、民族学重视史料、实证的研究方法,以及强调宏观文化视野的研究态度,深刻地影响了庞薰琹对传统装饰纹样的研究[5] ,编写《中国纹样史》的想法就这样萌生了。正如苏立文对他的评价:“ 他深信工艺美术,可以从中国古代的青铜、漆器、纺织和玉器等纹样中,创造出现代的风格。他将中国古代的渊博学识,与从巴黎获得的色彩感和现代意识相结合,以奠定其具有现代感,同时又源于中国的设计基础” [6] 。

历史的的契机继续关照着庞薰琹。
在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工作不久,博物院派他调查我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艺术传统。庞薰琹勇敢的承担起了在当时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的工作。他先后在贵阳、花溪、龙里、贵定、安顺等地80多个苗族、布依族和仲尼族的村寨展开调查。对庞薰琹而言,他更为关注苗族手工织绣的图案和服饰,强烈的装饰效果和民间潜在的艺术智慧对他触动很大:“ 我过去完全没有想到民族民间工艺是这样的丰富,同时它能表现出如此高的艺术水平” [2] 。经过努力,庞薰琹获得了很多当地民族的服饰、花边和民俗的第一手资料,并且还获得了当时蒋介石夫人宋美龄求之不得的苗族女子的花衣。这次田野调查对庞薰琹的艺术趣味影响巨大。
几乎与庞薰琹在西南地区少数民族艺术调查的同时或稍后,还有一些艺术家,例如张大千、关山月、孙宗慰、吴作人等,由于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激励,积极深入民间调查研究中国的民族民间艺术,他们的艺术足迹镌刻在了西南、西北的壮丽山川、高原戈壁之上。他们的调查与写生不仅改变了他们的画风,而且开阔了他们的艺术视野,为中国艺术找到了发展的原动力和走向未来的根基。所以说,这一时期,众多艺术家的民间调查与写生不仅仅是艺术家个人艺术风格和趣味的改变,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目的和行为对处在混乱时期的中国艺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瓦窑村的平静生活即将结束。由于日军兵临东南亚,越南危在旦夕,而与越南相邻的昆明也受到了日军飞机的威胁。1940年11月,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奉命撤往四川。经过艰苦的辗转,落脚在重庆江边的李庄。在李庄的三个月时间里,庞薰琹非常勤奋,从清晨到深夜,忙于摹绘纹样资料或抄写资料。因为坐得时间太长而便血,渐渐消瘦下来,不得不离开博物院,去了成都。从此,庞薰琹又开始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活跃在成都的画坛上。
青云街的“ 契机” 影响了庞薰琹的后半生。到成都后,庞薰琹任教于四川省立艺专,绘制了《工艺美术集》,创作了一批极富装饰意味的水彩画,其中最著名的有《贵州山民图》系列、《盛装》、《背篓》、《橘红时节》等。此外,这一时期,庞薰琹绘制的《唐仕女人物》系列、《白描人物》系列尤为受人称道。以上这些作品都是庞薰琹从青云街转变艺术趣味之后的代表作,奠定了其在中国美术史上的独特地位。
由《中国图案集》开始的装饰设计因缘,继续推动着庞薰琹在巴黎时期的梦想— — 创立一所中国自己的高等装饰艺术学校。抗战结束后,庞薰琹就开始撰写建立工艺美术学校的计划,并与教育家陶行知作了深入的探讨。1953年,庞薰琹调入北京,负责筹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任筹备处主任。1956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成立,出任第一副院长。

青云街的“ 契机” 是庞薰琹艺术趣味的重要转折点,完成了从一个海归的洋画家到一个工艺美术学校的积极创建者的转变。而且,庞薰琹在青云街创作的《中国图案集》以及其后创作的《工艺美术集》使他在文化界众多精英中赢得了良好的声誉,预示着他未来更为重要的艺术史地位。庞薰琹艺术趣味的转折对中国未来的艺术走向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起到了引领中国艺术沿着正确的轨道曲折前行的作用。
 
参考文献:
[1]袁韵宜:《庞薰琹传》,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5年,第96页。
[2]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132页、第162页、第179页、第192页。
[3]本埠新闻二:《庞薰琹绘画展会开幕》,《申报》,1932年9月15日16版。
[4]关于庞薰琹及其画作《咖啡店》的专门介绍,参见《艺术旬刊》第1卷第3期,插页。
[5]孙彦:《庞薰琹民族民间美术思想简论》,《装饰》,2008年第12期,第142页。
[6][英]苏立文:《回忆庞薰琹》,《庞薰琹画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